看到我这个样子，也许你会觉得，从生下来，我就是个垂暮老人。

　　就连我自己，在这藏珍阁久了，也会在恍惚中产生一种地老天荒不过如此的感伤。

　　如今藏珍阁早已成了人们小憩或是闲逛的地方，来来往往之人，莫不对我视而不见。从他们的衣着以及偶尔听到的话语，我也晓得，现今的世事，与我当初，早已隔了数个时代。

　　当初——前因后果，谁能逃得出一句当初?

　　那时，我少年得志，春风得意，于战火中纵马驰骋，玛法之大皆在掌握之中。我是这世界的王，除却神明，唯我独尊。

　　我是如何遇见霓裳的?我几乎忘了当时的细节，唯记她一袭绣金红衣，明眸如水，眼波斜过来，只是惊鸿一瞥，已让我惊为天人。

　　那一日，我不过途径比奇，却被荷池边的女子牵住了脚步。

　　她轻声道，我是霓裳。四个字，却仿佛有千言万语蕴藏其中，我久经沙场粗粝的心，骤然柔软的如这池中浅水，漾起微澜。

　　我忘了此行目的，与霓裳策马奔驰在比奇的林间、草上、河边，最后在一侧山崖前停下来，她脉脉凝视着我，而我情愿就此沉溺在她的双眸之中……

　　与她在一起，我才留意到玛法随处可见的动人美景，以及拂面清风是如何曼妙。

　　突然，那个念头又浮出来——与她相携，归隐田园，岂非人生佳境?

　　我带霓裳回到沙巴克，并肩站在皇宫二楼，向她指点江山，我只觉她的手骤然变得冰冷，身体微微僵硬。但她的笑容是那么的美，美得让我忽略了一切。

　　那一天，我的管家欲言又止，我等了许久，她并没有说什么，终于沉默地退了出去。

　　她跟我多年，从孩提起，就跟着我。又因为我帮她报了灭门之恨，所以对我说过要一生一世服侍我，绝不嫁人的傻话。对她，我是兄长，亦如父亲，其实我一直在帮她留意佳婿，待到那时，我会以义兄名义，送她风光出嫁。

　　不得不承认的是，她的细心缜密与踏实能干，已然成为我得力的助手。任什么重大的事情，都可以放心地交给她去做，让我在繁杂的战事中，无需再多烦心。

　　她是事事以我为重的，很少有如此迟疑的时刻，但是我的心思全在霓裳身上，分不出一点来关注其他。

　　霓裳喜欢笑，如同她喜欢站在皇宫二楼远眺。

　　在一个晚霞很美的傍晚，我与军师一边议事，一边走进沙城大门，正巧看到她在二楼之上，倚着阑干，衣袂在晚风中翩飞，红底描金的衣裳，比晚霞还要流光溢彩。远远的，她展颜一笑，我的心顿时飞到了她身边，连军师说些什么也听不到了。

　　她笑靥浅浅，却语带怅然：我想念比奇，不知道荷花是不是又开了……

　　为她这一句话，我亲自选定了地址，大兴土木，为她建一座集比奇之秀美的行宫，我将之命名为庄园。

　　三月后，庄园建成，又穷天下琼浆佳酿、珍馐美味，大宴宾客三天三夜。

　　我不是不知道，因为建庄园而将挪用了巨资军费，让我的心腹大臣们颇有微词。可是我顾不了许多，看霓裳开心的如孩童一般——。她开心，我才开心。

　　军师却偏偏要在筵席未散之时扫我的兴，他言辞激烈地指摘我的昏庸，我心底不屑一笑——当初他投奔我时，还不过是个毛头小子，若非我的提拔，也不过是土城的引车卖浆之流罢了，凭他也有资格说我?

　　他却愤而弃甲离开，我懒得理他，甚至右将军要去劝阻，也被我用眼神阻止。让他去吧，转天还不是要回来向我求情认错?纵是酒醉，我也听出他话里有话，真是笑话!整个玛法都是我的，我愿意让我的女人快乐，谁又有资格说什么?!!

　　芙蓉帐暖度春宵，和霓裳一起，总是惊觉时光匆匆，忽而晨曦，忽而夜暮。

　　醒来时，看着枕边心爱之人绝美的面容，相信我，这是天下最幸福的事。

　　军师连夜带着十数名大将投敌，是我没有想到的。这小子，居然敢跟我作对?

　　让我更没有想到的是，各路豪杰吃定了我要亡国一般，居然捐弃前嫌，拧成一股绳的对付我，而军中大将，却又接二连三地弃我而去，三个月不到，我的江山，已是岌岌可危——怎么这么快就大厦将倾了?

　　我不信，我的豪情，我的宏图，还没有一一展开，怎么就已走到了末路?

　　大战前夕，沙巴克风声鹤唳，却有一种异样的平静。

　　我与霓裳并肩于皇宫二楼之上，突然之间，我记起初遇霓裳那一天，我情愿在她的笑靥中沉醉，抛开名利之累，归隐田园——我低声问，霓裳，若我是失国之君，你会不会伴我游历江湖，从此不问世事?

　　霓裳却朗声答道，不，我不会。

　　她似乎等这句话等了很久了，甫一说出，不由舒了长长一口气，旋即嘴角轻扬，眼眸含笑，那样子说不出的美丽，说不出的惊艳。

　　我等着她说下去，仿佛预知隐隐的线索即将会在我眼前浮现出来——原来，霓裳果然不是没有来历的，她竟是当年老城主的遗孤，我隐约记起，老城主不敌我的大军，在皇宫二楼自刎之时，有一个小女孩从刀光剑影中奔了过来，伏在老城主尸骸上痛哭……

　　霓裳一字一字说道：杀父之仇，不共戴天。

　　我的心反而陡然轻松起来。

　　而她亦重新对我微笑，并依在我的怀中，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。她贴近我的耳畔，呢喃了一句什么，字句太过含糊，我待要问，她却将我一推，返身奔下楼去，转瞬间就消失在了沙巴克大门之外。

　　我以为我已经死了，那么多的尸体，那么重的血腥，完全感觉不到痛，就连身体也无法感觉得到了。是管家从死人堆里把我背了回去，她似乎一直在哭，但是我完全说不出话，转瞬间又沉睡过去。

　　不知过去多久，我终于睁开了沉重的眼帘，我念念不忘的人，并不在我的病榻之前。但我忍不住，我无法阻止自己说出霓裳的名字，我问管家，霓裳呢?

　　管家沉默退出房去，我知道，她会帮我找霓裳，因为她事事以我为重。

　　若连管家都做不到一件事，那么只能说明这件事绝无成功的可能。

　　她没有找到霓裳。

　　可是，那又怎样呢，我会一直等下去。

　　我再没踏出庄园半步，我不想霓裳回来却看不到我。

　　管家比我更傻，她在藏珍阁门口注视着过往的人，甚至比我还急切地盼望霓裳的出现。

　　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，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一点老了。

　　而在不知不觉中，我也老了。

　　就像这奢华的庄园，忽而就破败了，只余下藏珍阁、荷池、石塔，甚至通往各城各镇的路都被疯长的树所阻断了。

　　什么都断了，却断不了相思——我想念她，那个叫霓裳的女子……